第七章
方文秀依然被让到会客的地方,孙副总这里一应茶具齐全,他笑哈哈的洗茶,省茶,泡茶一套动作很是流畅,方文秀看着觉得他恐怕是几个人中最懂得生活的人。
方文秀抬头抬头看过去,赵正生扭着脸跟王凯在说话,眼神转过来一下又转了回去,方文秀低声对庄锦蓉说谢谢。
周五早上,方文秀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烧水泡茶,静坐三十分钟,九点一过,刘秘书推门进来通知她到大会议室开会。
从庄锦蓉的办公室出来方文秀接了接了一个电话,钟伟在电话里说:“对方要求见见孩子。”方文秀给了他两个字:“不行。”说的斩钉截铁而冷酷无情,挂电话的动作却拖泥带水,犹犹豫豫,然后她盯着走廊的墙壁想要盯出一朵花来似的半晌矗立不动,最后抬起双手狠狠的搓了一把脸,往孙副总的办公室去了。
孙副总递了一小杯茶水给方文秀说:“你爸爸这个人啊!”他一脸叹息,话里有未尽之意。
孙副总微有一愣,胖胖的脸上笑容被一种审慎的睿智取代,他问方文秀:“小方,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啊?”
“是。”方文秀点点头。
孙副沉默半晌,从上到下仔细看了方文秀一遍问:“从小就研读?”
“知道了。”钟伟把手收了回来说:“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方文秀接了过去:“爸爸一生,创立了华山建筑,与你们的情谊长存二十余年,留下今天让我来享受他的蒙阴,他不是人死如灯灭,而是虽死而不亡的人,在我心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因为,你爸爸叫方远山,你妈妈叫严丽华。”
她说:“我就不自我介绍了,我的情况大家这几天都应该打听清楚了,本人年纪不大,学历不高,因为关乎到了各位的前途命运于是自然就会有疑问,如此一个乳臭未干之人有何德何能来领导我们,有这样一个人做领导公司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
方文秀定了一个大包,她推开门侧身进去,把身前的方恒信一亮出来惊了所有人。
她这一喝完大家的态度又随意了不少,片刻后就有人来给她敬酒:“开口管她叫方总。”有一个叫方总,自然就有人跟随,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叫一声方总,喝一杯酒可不光是一杯酒,一句话那么简单,于是敬酒的就多了起来,方文秀从没觉得跟这些人喝一杯酒是她给他们面子,反而是这些人给她面子,所以她来者不拒,姿态放的很低,几乎和每一个人说:“以后请多指教。”面色从容的几乎和每个人都喝了一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她就是喝死也要喝。
方文秀低头受教,两人聊到一杯茶尽,方文秀起身告辞,快要出门庄锦蓉在后面叫住她:“文秀,你知道公司名字为什么叫华山吗?”
赵正生在掌声中默默的开门走了出去,他在走廊上推开一扇窗户,东方的天际红日东升,耀眼的光芒无孔不入,他点上一颗烟,长长的吐出一口烟气。
方文秀知道孙副总是个懂道的人,于是也不多话,只是笑笑。
孙副总看着桌面问:“一桌子菜?我看这鲍鱼海参的也是平常。”
孙副总介绍人的这会功夫,赵正生起身出去了一趟,他回来不一会就有人来上菜,半刻钟的功夫主菜基本上齐,孙副总笑眯眯的问方文秀:“文秀,你今天招呼我们来吃饭,总要整出个议题,来说说是什么?”
方恒信坐在方文秀的胳膊上,一路跟着方文秀左右顾盼,不哭不闹特别给他姐姐长脸,方文秀托出方恒信面对众人,笑嘻嘻的道:“我弟弟。”
周日晚上方文秀请公司三个副总吃饭,声明是家宴,务必请带家属出席。
孙副总是个贪杯的人,估计平时被老伴管得严,今天得着机会变着法的活跃气氛,找喝酒的借口,桌上除了另外三个不喝酒的女人,连不怎么说话的王凯都喝了不少。
方文秀喝了口茶随意扫了一眼他屋子里的书柜说:“杂书看的不多,倒是小时候被奶奶教了不少四书五经,至今养成了习惯,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看看道德经。”
“不用。”方文秀站直了:“让司机把车开过来就行。”
方文秀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庄锦蓉那里,方文秀敲门进去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庄阿姨。”
方文秀点头,孙副总又问:“几岁开蒙的?”
酒喝到中途,方恒信从庄锦蓉的怀里挪到廖阿姨身上,还尿了一泡,方文秀借故起身去给他换尿不湿,顺便给让服务员冲了一瓶奶喂他躲了开去,等方恒信吃饱了,方文秀又抱着他上桌,这小子吃饱喝足开始张牙舞爪,想要往桌子上爬,方文秀把他拽回来,拿筷子占了汤汁让他舔,才老实了一下。
方文秀把茶杯放回去:“文秀来了公司三天,到今天才来拜访您,我不懂事了一回,请您原谅。”
庄锦蓉站了出来,从方文秀手里接过方恒信抱在怀里颠了颠:“呦,恒信长大了,满月酒那会看着还跟个小耗子似得,这么胖,这孩子养的真好。”
等到酒宴进行到一半,席间气氛完全松懈下来,方文秀悄悄的走了出去,钟伟一直注意着,也不露声色的跟了出去。
一顿晚饭吃到十点多,孙副总喝的有点大了,一脸通红,舌头打结,被廖阿姨架着走了,庄锦蓉一家自己开车走的,赵正生也喝了不少酒叫了司机过来,方文秀抱着方恒信挨个送他们上车,方恒信这小子到现在还精神着,依依呀呀的叫着,兴奋的朝所有人挥手,好像在跟他们再见,逗得他们不行。
这一天方文秀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服长裤,内着一件白衬衫,很有少年老成的样子,公司的大会议室,一百多人坐的满满当当,赵正生在台上做了简短的会议提要,然后一伸手把方文秀请了上去。
方文秀说:“重点不在这里,而在吃喝二字上。”
庄锦蓉靠进沙发里,看着方文秀的眼睛:“从远山出事以来,你的作为我都看见了,当初我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远山的这份家业你是撑得起来的。”随后她的话锋有一转道:“文秀,明年我女儿就医学院毕业了,我知足的很,看着和远山的交情,你要需要我还能给你干几年,别的你都可以放心。”
她这几句话里包含的内容和信息很多,方文秀微微低下头:“文秀无能,离不开你们的帮助。”
一睡,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刷牙洗澡,吃了点东西,然后打电话接着请客。
孙副总了然的点点头说:“你奶奶很了不起。”
局面打开以后,方文秀的话音一转:“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很好的大时代,从大局上来说,国运正有紫气东来之象,对于我们商人来说这是一个空前的大好环境,华山建筑从一个二十多人的民工队伍发展至今有上千人的规模,今天我们站在前人肩膀上,不应该只是采摘果实,更应该高瞻远瞩,一个企业的兴衰和繁盛都离不开人,而这个人绝不是指单一的个人,而应该以集体形式出现的一个团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团队中的一员,也包括我,所以我是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年纪,有多高学历,有多少经历这并不重要,我能在我的位置上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才是重要的,我恳请大家明白,华山建筑的格局走向和我们个人的前途命运全部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和选择与奋斗上。”
方文秀出去之前给庄文秀弯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庄锦蓉看着关上的房门发了半天呆。
方文秀两手空空,手无讲稿,笑眯眯的就走上去,站定静默五秒才微一点头:“各位同仁,同事大家好。”开口声音清澈而具有穿透力,声贯全场。百十个人的会议厅瞬间寂静。
孙副总跟没听见一样,非常厚脸皮的滋溜一声干了,方文秀但笑不语也一口干了。
两人默默的站着,庄锦蓉忽然感叹:“严丽华恨了我半辈子,但有一样我比不上她,我的孩子不如她。”
赵正生回身看了庄锦蓉一眼,没有意义的笑了笑,没吭声,庄锦蓉走到他身边对着外面的新鲜空气用力的呼吸一口,忽然叹息:“方远山啊!真是可惜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孩子,都得偷着乐死。”
方文秀笑着拿过桌上的五粮液,专门给孙副总满上一杯:“可不就是吃喝一顿。”嘴里说着转身把酒瓶子给一旁的服务员,让她给旁人倒酒,转过来又接上说:“但咱们这中国人的文化,博大精深,这吃喝二字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多少事情就是在这两个字上解决了,所谓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万业一壶茶就是如此。来孙副总,咱两喝一杯。”
庄锦蓉一脸不相信,方文秀也没再多说,直到酒席散去,她也没从方文秀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方文秀低头喝粥,方恒信伸手去抓碗,方文秀喂了半勺子给他,庄锦蓉看了他们一会又凑过来低声问她:“你妈答应让恒信进门了?”
屋里除了赵正生老婆离婚,儿子出国孤家寡人一个,庄锦蓉带了一家三口,孙副总也把老伴带来了。
她这么一说方文秀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知道方恒信,感情她弟弟比她在这个圈子里的资历要深。
孩子酣睡,一脸无知无觉。
钟伟一直把方文秀送出去上车,方文秀一路走得从容,出了门还把西装外套脱了搭在手上,站在酒店门口吹了一会风,钟伟到底也没看出她醉没醉,直到车子开走了,他还站在原地呆立了一会才转身回去。
方文秀一笑,筷子指在桌上:“议题就在这上面。”
“你留在这,把下半场的活动安排好,花多少钱回公司报账。”
方文秀答:“历史。”
庄锦蓉的女儿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脸,柳叶眉,单眼皮,小嘴巴长的一般,长发披肩,一身长裙文文气气的样子,方文秀叫她王姐,她对她笑笑说:“文秀,你好。”倒是很大方的样子。
赵正生闷头抽了两口烟,忽然说:“估计他这会正偷着乐呐。”两人对着看了一眼,都无声的笑了笑。
方文秀的述职报告,洋洋洒洒的讲了一个多小时,会后很多人将信将疑,有人私下讨论方文秀的这番讲话是谁给她写的发言稿,后来人力资源部的部长李涛给大家解惑,他说:估计是孙副总给写的,因为孙副总是三个老大中笔杆子最好的。李涛是孙副总带出来的人,算是他的嫡传弟子,于是他的话让大家都恍然大悟,然后大家又一致的肯定,能把稿子讲演的如此水平也是厉害的,至少他们老总应该不是草包之类的人物。
话音落下,台下完全寂静,有人开始端坐身体,精神开始真正的放在她身上,然后她又笑了笑道:“当然这个情况我也想用自己的大白话对大家说一句:有学历,不一定就有文化,因为学历归教育部管,文化,归文化部管。这其实是两回事。”台下哄堂而笑。
在去酒店的路上方恒信终于趴在方文秀怀里睡着了,方文秀把他交给保姆的时候这家伙抓着她的衣服不松手,方文秀心里一酸,弯腰亲了亲他的脸说:“乖,姐姐明天就接你回家。”她一根手指摸着他的脸说:“你姓方,姐姐要堂堂正正的把你接回去。”
方文秀站直了,转身往前走,有点找不到腿,寻不到脚的感觉,她把精神都集中到腿上,走出一步,再迈开一条腿,地上铺着地毯,仿佛随时都能绊倒摔一跤,但是她不能让自己摔跤,这个时候她决不能趴下,她无人爱护,摔倒了不会有人扶她一把,她要时时刻刻都站直了并且https://mhetushucom.com走下去。
庄锦蓉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位置做到她旁边,把一碗海鲜粥推给她:“刚才赵正生给你要的,喝点缓缓酒劲。”
他身后的会议室的大门再一次有关和之声响起,来人在他背后说:“老孙嚷嚷退休,嚷嚷多少年了,这回他倒是可以放心的退下去了。”
庄锦蓉一直笑,没有接她的话泡好一杯茶递给她,方文秀双手接过来,小饮半口,庄锦蓉在一旁坐下,笑眯眯的看着她,她微微有一些发胖,脸庞圆润,皮肤白皙,眼角皱纹明显,没有化妆,穿着A字裙白衬衫撑得她的胸部有点紧,她身材有些走形,方文秀到不觉得她的气质懈怠,其实从一个人的外貌上可以看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方文秀至少在她身上观察出一种坦然老去的从容。
孙副总从外形上来说是几个人中最差劲的,就连后来方远山有些发福了,至少他也是大个子,看起来还可以,但这位孙副总,谢顶,将军肚还五短身材,他是和当年方远山一起打江山的四个人中岁数最大的,快六十了,而且也是人生道路走的最平稳的,听说已经抱上孙子了。
方文秀摇摇头:“这个还真不记得了。”
聪明人讲话都很容易,方文秀一上午下来拜访了三个人,分别得了一杯水,一杯茶和一杯非常精致的茶,水是恩义,茶是从容,精致的茶是智慧,收获颇多回到办公室叫来刘秘书通知下去周五公司召开组长级以上大会。
他的办公室也是几个人中布置的最有风格最绿意盎然的一个,一水的复古实木家具,窗下,门口都摆着巨大的花木,窗台四五个小盆景,全都水灵灵的。
方文秀掐着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才到,进门就一脸抱歉,连连拱手:“对不住大家,家里有事,来晚了,抱歉抱歉。”不管她是不是真迟到,她一这样,至少让大家都觉得她没什么架子。
方文秀叫廖阿姨,头发灰白的,脸盘圆胖的廖阿姨笑眯眯的说:“文秀,你好。”
方文秀笑着说:“方总那是我安身立足的一个符号,庄阿姨莫要取笑我,这七楼以上,我们永远是庄阿姨和文秀的关系。”
孙副总招呼方文秀过去坐,给她介绍人认识,他重中之重的介绍了庄锦蓉的丈夫王凯,王凯看起来四十多岁,保养的很好,身上有一种官威,但人却很和气,他在市城建局工作,职位是副局长,方文秀心里微惊,脸上不露,坐下又站起来点头主动伸出手去握手礼貌的叫了一声:“王叔叔。”
下午,方文秀提早出门中途拐到宾馆把方恒信带了出来,保姆不放心给她收拾了一袋子孩子用的东西带着,出来后碰上路上有些堵车,到了约好的酒店还是迟到了一点。
庄锦蓉招呼方文秀在一旁会客的沙发上坐下,亲自泡茶招呼她。
方文秀运了运神,然后淡定的说:“恒信是我妈接回去,”
方文秀一进去,未开口他就先哈哈的笑:“小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方文秀发现他是唯一一个不叫她名字而称呼她小方的人,虽然也是以长辈自居但是位置摆的却不同。
周五开完会,周六方文秀请公司中层干部和业务骨干吃饭,在一家海鲜楼里要了一个大包厢,将近三十个人坐了两张大桌。
方文秀扭脸看她,这女人憋着一脸八卦象,很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方文秀深刻的觉得如果她妈要是够聪明的话就真没必要再跟这个女人计较了,她现在脸上除了一脸女人之间互相较劲的幸灾乐祸之外真的没有什么了,她也终于明白方远山之所以还留着跟他有过暧昧关系的女人在身边完全是因为她老公是城建局长这么回事。
王凯的话不多,特别和气的说:“小方,你坐。”
屋内方文秀,声音流畅的穿透而出:“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企业的规模永远要比效益重要,钱是赚不完的,但是企业的精神和长青却是用钱打造不出来的,请大家注意,企业的核心是团队的精神,不是你赚了多少钱,只要团队的正面的积极的精神长存,企业就能长青。”
孙副总又温和的问:“平时看些什么书吗?”
方文秀话音落下,站在台下一侧有给她掠阵意思的公司高层三个决策人中的孙副总忽然高举双手一阵掌声,台下瞬间掌声雷动。
最后孙副总说:“自古说创业容易守业难,你还年轻,要珍惜啊。”
孙副总刚豪气的把杯子举到嘴边上,他旁边的廖阿姨忽然说:“文秀,你别听他胡扯,他这是在诓酒喝呐。”
方文秀站在走廊上,一手扶着墙,胃里翻江倒海,钟伟走过去想扶她一把,她却转过头眼中一片清明。
开席后方文秀端起一个小酒杯对众人说:“大家都是我的前辈,能得各位前辈的支持,文秀感激万分,我干三杯聊表谢意,大家随意。”
说到这里,方文秀稍作停顿微笑着扫视一圈会场接着说了下去:“于是我借用两千多年前,孟子见梁惠王的对话来回答大家,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利于我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
庄锦蓉抬头一见是她,马上就笑着起身:“还庄阿姨呐,我得叫你方总了,快进来。”
孙副总有点失望:“你叫我们来就为了吃吃喝喝这一顿?”
孙副总最后介绍自己的老伴倒是随便了很多,拉过来指着说:“我老伴,你叫廖阿姨。”
庄锦蓉挥挥手说的语重心长:“文秀,你爸爸从一个山沟里的泥腿子混成后来的成就,我想他留下来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华山建筑这块招牌,你要珍惜。”
孙副总一脸精神,马上接着说:“说得好,干了。”
方文秀愣是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的感觉回到家才全吐在马桶里,然后爬上床,翻身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